□陈晔
农民诗人白庆国在一个夜晚打来电话,他像发现了金元宝一样“递说”我:“快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儿。”
“递说”是他家乡的方言,就是告诉。
他“递说”我的时候,语气中捆绑着一种不容置疑。我读铁扬先生长篇小说《在大车上》时,铁扬先生用的是递说这样的方言。
这个地方叫南双晶。在河北省新乐市马头铺镇。
一
“俺是农民,农村人愿看的就是农村有变化。”
白庆国,这位职业是农民的全国十大农民诗人,除了种地就是写诗,他还关注一个新词乡村振兴:“这儿弄哩可好哩!全国文明村!”
怎么“好哩”,得眼见为实。
从石家庄市区出来,绕道新乐市曹家庄,接上白庆国。他破例这天不出去打工。村里有活儿,他打发嫂子和村里一帮女人们去了,一天挣个七八十块。地里活儿不多时,他也会去。
白庆国家山墙根有一排野生蒲公英,长得像大菠菜,他递说我这可是好东西,平时有个嗓子发炎上火,揪巴一棵泡水喝,火下得快,管用得很。他朴实地笑笑,似乎显摆身在农村的特大好处,似乎门前阶下房前屋后就是一个天然小药店。他不用花钱就能拿到药。
嫂子种的鸡冠花像蒲扇一样大,红得能滴水。她一早和村里妇女们干活去了。
他合上铁门,挂上锁,金属样声音扎了一下早晨。
初秋的平原上,田间小路腾一层薄雾,车和人在雾中行,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鸟儿在田间飞落,像是热情欢迎,似乎在说:“看看去吧,好着哩。”
村支书在装修村委会,多少年的老旧屋,师傅们干活儿,一会儿缺这,一会儿缺那。他暂时离不开。我们几个先在村里走走看看。
车停在村史馆。
一位骑电三轮的女子来了,孩子刚输完液。她是村妇女主任,叫玉改。她打开村史馆门。
村史馆是一座小院,屋子里是浓缩的村史,有农耕文化留下的耧、纺车,还有一些立功的奖状。村庄历史浓缩在几间小屋,没有解说员,墙上的文字和实物已经告诉了我们村庄往昔。
村委会在装修,采访地点移到玉改家。院里,玉改婆婆正整院中一块地。黄瓜畦、西红柿刚拉了架。她打算种芫荽。地已翻好,她穿半腰绿水靴蹲在地里撒籽,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蹲下。
婆婆六十多岁,还在附近厂上班。南双晶村入驻几十家企业,村民都有事儿干,除了干好地里营生,就去厂子里上班。
“俺娘待俺就像亲闺女,没红过脸。”
玉改一边沏茶水,一边和我们讲村里的事儿。婆媳关系不好处,但是在南双晶村婆媳们都像母女。
一样大小的院落。院子隙地可以种黄瓜豆角韭菜,菜的品种应有尽有。从地里干活回来,揪几个菜做做就是一顿饭。她是利索人,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不像在农村生活的人。两个住校的孩子星期天回家在屋里做作业。
她告诉孩子,家里来了两位作家,有写作文的事可以直接问。孩子开了一道门缝腼腆地看看我们,咕哝咕哝嘴,欲说什么,又不好意思缩进屋写作业了。
一个和玉改差不多岁数的女人在院里大声嚷:
“玉改,在家吗?”
“在哩。”
玉改应声出去。
她是玉改的邻居,见有客人,没进屋。玉改回来,捧着一抱丝瓜,“街坊,有个嘛,互相惦记。”
我和老白互相对望,感受到村里的美好,大家相处得这么友善、和谐!
二
老白“递说”的村支书张宝玉,三十来岁,脸上平展展,无皱纹。正是干事创业的好年龄。
“他是从北京中关村回来的。”
他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中关村搞过软件开发,经过商,跑过销售,当过厂长,有想法有思想有视野。
乡土难离,在外闯荡几年后,他决定回村。一是父母年岁大了,二是村里年轻人少,老书记临近退休,希望有年轻人回来把村里的事儿好好干干。
村里有自己的产业和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全部用在了村里。南双晶村各项工作走在前边。村路是水泥铺的,直接通到地边。村民种地不用发愁把泥带回家,水泥路连着地。村里有了集体收入,不用和上级要钱,他们集体研讨认为对的事情,民主决定,定了就把事儿干了。村里修路,墙体的美化,公园绿化都是村里自己做的。这一点儿让乡里非常满意。
上级组织安排的任务,南双晶村做了:“上级定了,我们就做。”
他身上有一种自信和活力。
他的手机里存着全村人的电话,只要是村民的电话第一时间接。不仅自己接,要求村“两委”每一个干部都必须接,而且要“好好说话”,乡亲们的事儿从不推诿,“有问必答,有难必解。”
村干部包着户。玉改联系村里的妇女们,都是亲自上门。
村“两委”换届后平均年龄三十多岁,每个人有分工,也有压力,村子每排的卫生都有一名党员和干部分包,谁负责的街道出现不卫生、乱倒垃圾,党员和干部考核上减分,减分扣钱。扣下的钱奖励干得好的。
村民自扫门前雪,没有在家的人门前怎么办?他会在村群里发“通报”:谁家门前有草不干净,在外的人委托在村的邻居和亲戚给打扫干净。
走在南双晶村的街道,看到的是干净和整洁。
人居建设是村重点。原来破烂的院落有些长期不住人。村民提议建村小公园和健身场所。征集好建议,村委会讨论通过就干。倡议一提出,需要占地的户没有一个反对,没有一个提出要补偿。
“我们是新乐市革命老区重点村之一,村民骨子里就印着对党的认可和支持,村民觉悟都很高!”
七一广场的建设,任务紧、时间短。村干部全部在现场,没有一个说有事儿回家,在现场挑灯夜战,从干到建好仅仅四天四夜。
村史馆也是一位在外工作的党员奉献的老宅。走在村街上,几个老人在树下歇,几个小孩儿在快乐耍。
三
人吃五谷杂粮,总会有个头疼脑热。
南双晶村只有一家卫生室。
坐诊医生张瑞波是村支书的父亲。
中午,卫生室的门敞着。张瑞波在里面休息。几十年来,中午他从不回家休息,回家吃口饭,就到诊所来了。
一村少不了有个诊所。头疼脑热不出村。
两个儿子相继考上大学,都去了北京。老二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当老师,有了自己的事业。老大开始也在北京,在北京中关村搞软件开发,工作了几年,他回来了。村里需要年轻人,他以一村一名大学生的身份进村委会,后进入支委,老书记退休,他当了书记。媳妇本来学的会计,回来后学医。成了父亲的帮手,一家人撑起村诊所,父亲坐诊,爱人输液。乡亲们头疼脑热,不用跑医院。
疫情三年,核酸检测全家上,扔下两个娃娃,老大八九岁看弟弟,饿了,老大给老二煮方便面。
说到这里,给我们讲的老人眼眶湿润了。
张瑞波的爱人是南方人,是他去南方创业时认识的,缘分使然,爱人放下山清水秀四季常青的南方老家跟着他回到北方平原上的南双晶。他先是在县医院上班,村里没有医生,看病极不方便。他主动提出回到南双晶。一干就是几十年。乡亲们有病看病,不看病就来他这里拉拉话,这里是村子的中心。
儿子回村,先是跟老书记张振良做些基础工作。村里事情一堆,除了发展的,还有事务性的。儿媳妇忙诊所,孩子便由奶奶管,任儿子为村忙,几天不着家也没事儿。“村干部工资不高,他也是一家人家。我贴补点儿,他日子好过。一心为村干事儿,为村民服务。”
四
村外有两块地,种中药材防风。
这是村合作社的。
南双晶村是移民村,至今建村635年。传说是因为这里一户人家生了四眼神童而得名。村落晶莹如玉。
村有种药材传统,先前只是户里小片种,不成规模。村“两委”带着村里的能人去安国考察,回来后流转土地,集中在村南地里种上防风,便于管理,村里请来技术员,找好销路,增添了村收入。
老书记张振良、新书记张宝玉与我们一起参观村史馆,让我们看荣誉墙。这些年,村里获得的各级荣誉有几十块,宝玉念念不忘是老书记的创业艰辛。村里有今天,是前几届村委打的好基础。有什么事情,他还向他们请教。
南双晶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对村进行整体规划,几十年的规范建设,院落整齐如火柴盒,统一高度,统一尺寸,避免了乡村自己盖房出现的矛盾。因为这里在107国道边,又是京港澳高速公路在新乐的出口之一,交通的便利,引进了企业落地,目前大大小小企业47家。南双晶既有农业药材种植,又有远大中正等知名企业入驻,既是农业之明珠,又是工业之明珠,成为名副其实的“双晶”。
企业与村互相支持关系和谐。村民们一边种地,一边到企业打工,不用远走,在家门口就可以就业,挣到一份收入。
老书记张振良说,他从1999年任村支书,看着南双晶村一天天变化。
可不,我们在街上走的时候,看不到没有事情闲溜达的人。
五
“新农合,每人390元。村里每人补助150元,为村民减轻了负担。”
“村里出了大学生,要给补助,鼓励孩子们上学学文化。”
一件件的实事。
诗人白庆国好像在闻什么,他说:“闻不到别的气味,空气特别清新。”
我知道他指的什么,就是以前农村养猪养牲畜时飘着的味道。
“我们村早就没有了。我们是农村城市化、美丽乡村。”
出村,村外不知道哪里人给倒的垃圾。张宝玉叮嘱玉改,“这一段谁负责?不管谁倒的,在咱村口影响咱形象,不能过夜,当天清了。”
我和白庆国离开南双晶时,平原上的夕阳正好落在青纱帐上。他轻轻诵读自己的诗《微甜》。
张宝玉和一帮工人们在工地上忙活,身上已经沾上白灰。他说:“你们再来,我们村又会有新变化。”
村里的中药材还要扩大种植面积。南双晶村的人对村子的发展信心满满。
“发展产业,有了收入,建设上的事儿,我们自己能做就做了,不和国家伸手,也不等、靠、要。”
一个村庄靠自己干事赢得发展,做到这些很不容易。从老书记张振良到新书记张宝玉都这么做。
如果每个村都这么想,都这么去干事儿,“三农”就大有希望,还有什么不能解决呢?
我们和老书记张振良、新书记张宝玉站在村药材地边,看着眼前绿得渗出水来的田野,药材长得旺盛如绿色海洋,他们和种植药材的村民在说着药材上的事。几只喜鹊在旁边的杨树上喳喳点评。我对诗人白庆国说:“它们也在写诗。”
白庆国嘿嘿笑了,他说:“不虚此行吧,诗一样的村庄。”
南双晶因四眼神童而名,又因小康和美丽脱颖而出。
我发现,村里的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荡漾着清澈、幸福和希望,南双晶村不正是平原上的明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