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芳

我小时候，家里有两块菜地。在奶奶的侍弄下，一年四季两块菜地上的蔬菜总是碧绿。尤其是冬日里的萝卜给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立了大功。

奶奶把一块六米见方的地上的“落脚菜”清理掉，用铁锨翻土，土块捣得细而又细。奶奶解开一只小布袋子，抓一把萝卜籽，按序一下一下地播撒。约半个月后，萝卜缨长出来了。奶奶见萝卜缨太密——萝卜缨太密了以后萝卜会长不大，就把萝卜缨精简掉一些。精简下来的萝卜缨像鸡毛菜，奶奶去后河的水栈上把萝卜缨洗净后做成酱油萝卜缨。酱油萝卜缨鲜爽里带点微微的辛辣，是一道下饭的开胃好菜呢。

时序进入立冬后，奶奶每到傍晚六点总要仔细地听挂在厢房墙壁上的喇叭里的天气预报。如果喇叭里报告夜里有霜冻，奶奶就去菜地在萝卜上覆盖上塑料纸。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奶奶揭去塑料纸，萝卜叶在太阳的照耀下更加油绿了。如果奶奶听到天气预报夜里有雨，她就去菜地往萝卜上覆盖上破麻布。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这些萝卜茎秆挺拔，叶子硕大，地下的萝卜长得既长又粗。

那时没有暖棚，冬日里菜品少，一般就是大青菜、大白菜、大蒜之类。我家的午饭桌上，奶奶往往会端上一大碗红烧萝卜，上面撒着一些大蒜花。光看这个菜的颜色，红是红来绿是绿，就已经让人食欲大振了。奶奶做红烧萝卜有讲究。先把萝卜在朴树砧板上“笃笃笃”地滚着切块，萝卜块倒入油锅，再文火焖烧二十分钟，然后倒入一点“帆船”牌酱油，收汁，最后起锅。这样的红烧萝卜醇糯、微甜、鲜美，加上大蒜花的清香，即使没有其他小菜，就这个红烧萝卜，也能吃两碗米饭。好多次我们一家子八口人，午饭菜只有炒大青菜、炖虾糟、萝卜丝咸菜汤、红烧萝卜，没有一个荤菜，一家人午饭也是吃得热气腾腾、津津有味。

奶奶还经常去萝卜地里挑青皮萝卜，拔起来切成条，在太阳地里晒。等萝卜条晒到半干，奶奶把萝卜条洗净后倒进一只粗瓷钵头里，撒一点捣细的粗盐，翻拌一阵，压上一块干净的鼓墩石，钵头口上盖上一只斗笠，防止小虫子飞跌进去。第三天的早上，奶奶搬掉钵头里的鼓墩石，一股青皮萝卜干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这青皮萝卜干清脆、鲜爽、微辛，又是一家子吃早饭的上好小菜呢。

那时家庭经济拮据，一年到头基本吃不到肉。为了改善一家子的生活，奶奶真是操碎了心。肉心团子吃不起，奶奶就做萝卜馅团子。奶奶把萝卜在刨丝器上“哗哗”地刨。奶奶制作萝卜馅也有讲究。奶奶把榨去了多余水分的萝卜丝盛在一只铜脸盆里，加入熬熟的菜油，加入一点藏在菜橱角落里的白糖，倒入一点“帆船”牌酱油，放一点切细的小葱，用水竹长筷子反复搅拌。如此，还没煮熟的萝卜馅的特殊的清香已经扑鼻而来了。奶奶做的萝卜馅团子皮薄馅多，馅的咸淡总是适中、鲜得温和，有一种似红枣与晒干的荷叶的混合香，我人小也能吃上四五个，直吃到小肚子滚圆为止。清楚地记得那年的腊月廿四傍晚，大雪纷飞，我们一家人正在厢房里其乐融融地吃着奶奶做的萝卜馅团子。突然来了两个要饭的——一个中年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全是白，满脸全是通红。奶奶赶紧去房间的米窝里抓了一中碗米倒入要饭的黑乎乎的米袋里。那个中年人谢了又谢我们，领了女儿准备退出我家厢房时，奶奶把他们拉住，让他们坐在桌上吃团子。我分明看到，那个中年人吃着热乎乎的团子，激动得手在发抖。后来我们问奶奶，你给了米，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坐下来吃团子？奶奶说，这么冷的天，他们不知走到哪里才能住下来，这几个热团子对于他们真是比性命还要紧呢。

室外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了。我在开着空调的工作室里，思绪不禁想到了50多年前的冬天，想到了冬天里奶奶种的萝卜以及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廿四傍晚奶奶请那个中年人爷俩吃萝卜馅团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