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峰
在蛇形山路转来转去,早已辨不清方向。频频闪过眼前的,只有铺天盖地的绿,绿的山、绿的岭、绿的坡、绿的田,层层叠叠,蓊蓊郁郁。
汽车停在坡顶,乡干部智晓凡手搭凉棚寻望,而后往不远处一方坡田指了指,“瞧,那个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循着手指的方向,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子正在坡田忙活。听到我们的呼唤,他边挥手示意,边奔着山坡健步走来……
一
六十岁的人了,闫振国却落下个“不安分”的名声。
2018年,闫振国想要种植酸枣树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甫一传开,嘲笑,讥讽,挖苦,各种议论似深冬飞雪,纷纷沓至。
邢台市内丘县,地处冀西南,山林与丘陵占到全县三分之二面积。沙石岩的土质,加之贫瘠缺水,庄稼“望天收”,野生酸枣树却肆意繁衍。据县志载,酸枣仁加工明朝即有之,距今已350多年历史,素有“世界枣仁看中国,中国枣仁看内丘”的美誉。
闫振国的家乡,南赛乡北赛村一带,野生酸枣树极为繁盛,山山岭岭、沟沟坡坡,随处可见。长期以来,人们靠着几分薄田和外出打工寻收入,家家户户数十亩的山坡任其荒芜,山坡上的野生酸枣树任意滋生,无人问津。
“满荒坡的酸枣树,还要你来种?老闫脑子进水了。”有人开始嘲笑。
“老闫是穷傻了,看到嘛都像‘金元宝’。”有人开始挖苦。
就连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伴儿也开始埋怨,“你就安生点儿吧,听听左邻右舍背后咋说,难听着哩!”
好在,闫振国是个乐天派,嘲讽的声音钻进耳朵,他却不放在心上。他知道,让乡亲们信服,赢得老伴儿支持,事实是最有力的证明。
下定决心,闫振国的大把时间都扔在了荆棘遍布的山坡。
山坡上的酸枣树,年龄不一,种类繁杂,挂果有密有疏。凭借果树种植经验,闫振国把挂果稠密的树枝杈剪下来,嫁接到粗壮的树干上。为保证选定的酸枣树茁壮生长,他把周边滋生的枝杈和杂草清理干净……
那个春天,闫振国清棵、定株、嫁接野生酸枣树几十亩。
时入盛夏,满山坡的酸枣树缀满翠绿的叶子,大大小小的酸枣,或藏在叶柄下,或挂在枝杈上,如翡翠,似珍珠。站在山坡上,闫振国叉着腰,像一位信心满满的将军,一棵棵酸枣树俨然他的士兵,他在等待它们胜利的消息。
二
同大多数北赛村人一样,闫振国种过地,打过工,干过苦力,他用微薄的收入经营着黑黑白白的日子。
寻找一条稳定致富的路子,一直是北赛村人的愿望。
闫振国这个人,不吃肉,不吃蛋,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不打牌,没有什么学历,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琢磨。
听说太行山深山区有果树种植成功的例子,他又开始琢磨了。北赛村地处浅山丘陵区,这样的环境行不行?他决定试一试。
2006年,闫振国把公子峪的数十亩山坡清理出来,栽上了苹果和核桃树。
这片果园,成为闫振国辛勤耕耘的“主战场”。
四年后的暮春,一棵棵果树开了花,挂了果,那些枝头上的小家伙们,或藏在叶下,或露在枝头,它们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裸着身,顶着阳光,喝着露水,一个个憋足了劲儿,自由自在的膨胀着,长大着。
这一年秋天,闫振国的付出迎来回报,黄澄澄,红彤彤,青亮亮的梨、苹果、核桃缀满枝头。
也是这一年,闫振国尝到了果树种植的甜头。
然而,他的新梦想没能稳定太长时间,便起了动荡。
果树种植,投入大、技术要求高、管理费工,更重要的是,他们这里灌溉难,沙土地存不住水,果树却是“吃水”的大户,由此一来,水果品质时好时坏,产量时高时低,“赚两年,亏两年”,成为常事。
一天,睡不着觉的闫振国偷偷搂了一笔账,辛辛苦苦十来年,抛去人工,除去灌溉、施肥、打药,囊中没存下几个子儿,算来算去,也就算个平本。
闫振国的满怀信心,在那个夜晚被一道闪电劈为两半。
沮丧之余,闫振国意外发现一件事情:趁着果树种植的空当,他到山坡捡野生酸枣,一个秋天下来,反倒挣了几千块。
这件事,又引起了闫振国的兴趣。
野生酸枣树根系发达,耐旱、耐涝、耐瘠薄,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这里不缺这种树,管理上也极其简便……
种植酸枣树怎么样?闫振国开始琢磨起这个问题。
他往镇上跑,往周边酸枣仁收购点跑,越跑,闫振国越兴奋。这几年,酸枣仁需求量大,收购价格年年上涨,市场前景普遍向好。
闫振国还了解到,近年来,国家提倡绿色发展,倡导荒山治理,种植酸枣树,既能治理荒坡,绿化山林,又可以致富,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一束火苗,在闫振国心头燃烧起来。
三
发展酸枣树种植伊始,闫振国就碰了钉子。
2018年,闫振国想着先搞几块“试验田”,目的很简单,第一看看效益到底怎么样,第二培育优质树苗。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跑了东家跑西家,闫振国摆政策,讲前景,谈好处,乡亲们除了嗤之以鼻,给出的答案几近相同——你自己闹着玩儿,想咋折腾咋折腾,俺们还要过日子,折腾不起。
“试验田”搞不成,意味着计划无法推进,甚至夭折。闫振国心里清楚,乡亲们不支持,是穷怕了。琢磨来琢磨去,他心一横,牙一咬,想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办法——“给钱”。
闫振国找到几户平日走动多的人家,“你们治理自家荒坡,每天每人六十块钱。酸枣成熟有了收益,我一分钱不要,全归你们……”
干自家的活还有人给钱,何乐而不为,很快有几户人家答应下来。这一年,在闫振国鼓动下,北赛村治理荒坡300余亩。昔日野草丛生、杂树纵横的荒坡变了样,一棵棵酸枣树,粗粗细细,整整齐齐,遍布山坡。
酸枣树种植管理省工,做好前期工作直到成熟期,几乎不用操心。清棵、剪枝、嫁接,一个月后,所有工作顺利收尾。看着一片片改头换面的酸枣树林,闫振国等待着第一个秋天的到来。
这一年,闫振国的“试验田”赢得丰收,每户增收一万多元。
采访期间,我见到了最初加入酸枣种植的闫振祥。时已如夏,闫振祥正在自家的山坡上查看酸枣树的长势。
满坡酸枣树,郁郁葱葱,一串串一排排淡黄色枣花开得正艳,不时有蜜蜂、蝴蝶飞来飞去,蜂蝶漫舞,花香四溢,一派生机盎然,一派绿意葱茏。
站在一棵酸枣树前,闫振祥告诉我,春初已经给树清了棵、剪了枝,现在根本不用管。平时也不影响种地和外出打工,2021年卖酸枣,增收三万多……
四
有了第一笔收益,闫振国信心倍增,也有了更大期许。
2021年,闫振国通过农户入股、土地流转等形式,整合酸枣种植面积2万亩,参与农户200多家,占到整个北赛村的半数以上。
从“小试牛刀”到规模种植,闫振国成了乡亲们眼中的“能人”。
“老闫会琢磨事,跟着他干能挣钱!”乡亲们的话简单、朴实、直接。本是走投无路逼出来的路子,现在的闫振国,因为乡亲们的信任,突然感到肩上有了一副担子,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为了表明决心,闫振国忍痛砍掉了十几年的苹果和核桃树。
那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几日里,闫振国每天都要来一趟公子峪,看一看曾经寄托着期许和希望的果树林。漫步在果树林,看着一棵棵正值壮年的苹果和核桃树,闫振国瞅瞅这一棵,摸摸那一棵,或者望着大伞般的树冠发一会儿呆。每来一次,闫振国的心疼一次;每来一次,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太阳躲进云里,时间不大,还落了稀稀拉拉几滴雨。如今的公子峪,粗壮的果树早已被一棵棵不足人高的酸枣树替代。站在坡顶,闫振国用手向着四周指了指,“以前这一片全是果树,到了秋天,核桃比乒乓球还大,红彤彤的大苹果压得树枝都往下坠……”
说着说着,闫振国戛然而止,黑黑瘦瘦的脸上,有些僵硬。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那时候舍不得啊,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公子峪一号,公子峪二号,公子峪三号……
大面积酸枣树种植拉开序幕,闫振国琢磨出来的品种开始发芽、成材。农业专家得知他的事情后,给不同品种的树苗以“公子峪”为代号起了名字。
闫振国说,那是对曾经不舍的纪念,也是对追逐梦想的鞭策。
五
黑黑的皮肤,稀疏的头发,高高瘦瘦的身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精神头十足,根本不像一位年过花甲的人。
2023年开春至今,闫振国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酸枣树种植,当年即可见效,今年,他的万亩酸枣树备受关注。省里的农业专家来了,市里的技术指导来了,外地的销售商来了,周边县市的种植户来了,如今的北赛村,在满山坡的酸枣田里变得异常热闹。
当日,恰逢农业专家过来进行技术辅导。清棵,嫁接,裁剪……专家讲得细致翔实,乡亲们听得专注入神。此时,有中年男子来晚了,急匆匆赶过来。乡干部智晓凡与他搭话,没说上几句,中年男子挠了挠头,略带羞赧地笑道:“您没别的事吧,俺还着急听课呢!”
一时有些尴尬,闫振国赶紧打圆场,“现在,俺们村人的积极性高得很。”
话音刚落,另外一名专家和闫振国打趣,“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曾经满山遍地没人管、没人问,不起眼儿的小酸枣,如今却成了你们致富的‘小金豆’!”说完,农业专家笑了起来,闫振国笑了起来,赶来学习技术的乡亲们笑了起来……
乡干部智晓凡告诉我,目前,整个内丘县的酸枣种植面积达20万亩,总加工户数达800多家,年加工酸枣18万吨,产值13亿元以上,加工量占全国市场的70%以上,酸枣产业已成为当地丘陵地区农民增收致富的重要途径。
闫振国补充道,去年酸枣仁价格为每公斤480元,今年已经涨到950元,保守点儿说,每户收入5万元不是问题。
我们在群山浓绿的环绕中,漫步北赛村的酸枣树种植林,尺余高的树苗一行行,一排排,遍布山坡,每一棵小树上都缀满充满朝气的酸枣,它们一个个鼓着圆乎乎的肚皮,好像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