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峰

1

一个乡野小村，憨敦敦坐在滹沱河岸扇叶般的沃土上。

仰韶，龙山，二里头文化，似屈伸的胳膊和腿足，支撑着壮硕的身躯。史料载，六千多年前，这里便有人类定居……

1902年，京汉铁路修至小村，并以近邻的振头镇命名车站。次年，正太铁路动工，为免耗资，避在滹沱河架桥，起点移至振头。

两条铁路不期而遇，乡野小村摇身一变，成了交通枢纽。于是，人们邂逅了一个年轻的城市——石家庄。

企业遍布，人影浓浓，职工宿舍、家属楼、生活区，在丰沛的土地上悄然而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以企业命名的小区比比皆是——华药宿舍，水泵厂西院，内燃机配件生活区，拖拉机厂宿舍等等，遍布主城区的街街巷巷。

城市发展，迎合时代需要。数十年过去了，一家又一家工业企业远离闹市区，一批又一批重工业企业撤出雄踞都市的主战场。

企业另谋“新居”，搬不走的，只剩下坚守在城市大街小巷里的家属院、职工宿舍和生活区。

它们，承载着新中国第一代工业人的酸甜苦辣，承载着一座城市的历史印痕。

2

时光不过几十年，我们的国家正青春，我们的城市正青春。

时光匆匆几十年，催老一代人，也催老了一代人的“家”。

无疑，小康社会全面建成，现代化都市迅猛发展，老旧生活区、家属院等多层建筑，逐渐开始与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格格不入。

基础设施落后，整体面貌陈旧，居住环境脏乱，私搭乱建、乱停乱放等问题普遍存在，人们的生活环境与新时代都市着实有些不匹配、不相称……

2017年，全国15个城市开展城镇老旧小区改造试点。

2019年，住建部会同21个部门单位深入近百个市县调研200多个城镇老旧小区，部分省市又开展深化试点探索。

2020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全面推进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工作的指导意见》，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列入各级政府工作日程，老旧小区改造在全国全面推开……

地域不同，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不同，改造亦不可千篇一律。

石家庄亦无例外。

2017年，先是点，是尝试，是“探路石”。

2018年，点走向面，一个面到另一个面，面与面携手并肩。既考虑留住“根”，又创新特色，一场没有硝烟的“改造战”，轰轰烈烈，步步为营。

任何改造都面临或大或小的困难。作为百姓“眼见为实”、亲历亲验的民生工程，改什么、怎么改、改成什么样，成为最基础问题，也成为百姓关心重中之重的问题。

这件事，来不得虚头巴脑，也来不得投机取巧。

起先，将路灯、墙体、私搭乱建等列入改造范围。一段时间过来，环境有所改善，面貌有了提升，然而经过走访，群众并不怎么买账。

问题出在哪里？最好的方法是“问”。

改造前，按照不低于小区居民户80%的比例征求意愿，将“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诉求收纳进来；改造中，居民代表参与施工监督和安全管理；改造后，组织居民进行测评，满意度达到80%以上，方可竣工验收……

优化措施，补齐短板，接下来，在道路、绿化、排水等基本改造前提下，安全、服务、公共设施和外部环境四类功能全部跟进，从面子到里子，不改则已，改就改个彻头彻尾。

群众满意是方向，方向对了，路便不会走偏。

3

华北制药厂，曾是亚洲最大抗生素生产厂，其培育出了新中国第一株青霉素菌种，彻底结束了中国青霉素依赖进口的历史，被称为“共和国的医药长子”……

1956年建厂，1958年底，华北制药厂职工达5800余人。自然，与华药厂房一起兴建的，还有职工宿舍、食堂、医院、俱乐部、幼儿园、托儿所。生活区更是必不可少。华药建厂后的几十年，华药生活区从一区建到了八区。

华药第四生活区，坐落于石家庄长安区煤机街55号。

1987年建房，风霜雨雪三十多年。楼体陈旧，道路、管网等基础设施破损严重，飞线、乱停乱放、私搭乱建等问题突出，简而言之，老旧小区已然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所需。

2022年，华药第四生活区列入长安区老旧小区改造范围。春改秋收，长达半年之久的旧貌换新颜，开始了……

“那边垃圾赶紧清理，老这么堆着不是事儿！”

“挖沟时一定留出通道，不能因为施工影响居民们出行！”

盛夏，炎热铺满大地。中等个头儿，浅花色的衬衣上爬满灰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一只快乐忙碌的小鸟。

“那就是煤机社区申鑫书记。”石家庄长安区宣传部同志向我介绍了眼前的她。

老旧小区改造以来，申鑫也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挖沟开路要盯着、拆违建要盯着、粉刷整修还要盯着……每样事都和居民生活息息相关，作为社区书记，她必须想到前面，最大程度减少矛盾，最大程度保障进度。

即便这样，或大或小的矛盾依然难以避免。

有户一楼居民，房屋面积小，很多杂物无处搁放，多年前在南窗根儿建了“小房”。小区改造，私搭乱建需要拆除，这一类“小房”成为整治重点。

提前告知，限定期限，据理说教，能用的办法用上了，这户居民就是不动不拆。“小房”主人振振有词，“我这房子盖多年了也没事儿，怎么你们一折腾就有事？要拆可以，算工算料，你们得给补偿……”

强行拆除并非上策，讲道理又无济于事，工程落实迫在眉睫，考验社区书记的时候到了。

先是“软磨硬泡”。可是，道理讲了一箩筐，把政策和好处揉碎了摆在面前，“小房”主人软硬不吃，哼哼唧唧就是仨字：不同意。

正面“攻势”败北，不得不侧翼考量。通过走访，申鑫了解到，小区里，这户人家与另一户关系很“铁”，另一户早在几日前就自行拆除了私搭乱建，何不让他去做这一户的工作？这叫啥，申鑫想到一个词：现身说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两日后，“小房”主人主动拆除了自家的违建。

事后，申鑫了解到，为什么突然如此顺利？其实，老百姓不是不明事理，只是一时转不过来那个弯儿。再说白点儿，不能因为一个人影响大家，更不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坏了“哥们儿”情谊！

“社区工作不好做啊！”与华药四区建房时间同龄的申鑫笑了笑，话虽简短，却让人感受到许多心酸和委屈。

4

梧桐、白毛杨、香椿、无花果、花椒、核桃……石家庄老旧小区种类丰富的树木，绝对称得上一景。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树要么栽到了窗户前，要么栽到了消防通道，要么栽到了道路中央，使得本来区域有限的小区，有效使用面积更为狭小。老旧小区改造，不碍事的树能留则留，“站位”不当的树木就需要伐掉。

树木清理，矛盾点儿又暴露出来。

内燃机配件第二生活区，就有很多这样的树。石家庄内燃机配件总厂，前身为创立于1958年的石家庄市拖拉机厂，1986年更名，职工最多时超过四千人。内燃机配件第二生活区，隶属河东街道谈二社区，1986年建房，2002年纳入老旧小区改造。

小区有棵树龄超过二十年的花椒树，树主人是八十多岁的刘奶奶。污水管道分离改造，刘奶奶家的花椒树正处于管路铺设处，不得不伐掉。

得知自家的花椒树要被砍了，刘奶奶可着了急。那几日，她拿着个小马扎，没事儿就坐到树跟前，谁靠近就跟谁急。若要跟她谈砍树的事，刘奶奶立马就头晕……

作为社区书记，九零后的耿晨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怎么说呢，大伙都知道刘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社区工作向来也积极支持，这次怎么一反常态？

耿晨昱决定，亲自找刘奶奶谈谈。

初登家门，刘奶奶只把防盗门推开一道缝儿。没等开口，刘奶奶虎着脸扔下一句：“要砍树，除非我死了……”话音未落，门咣当一声关上，耿晨昱吃了闭门羹。

接下来的事情更为复杂。

刘奶奶真的住了院，而且一住就是半个月。不得已，工程只得停下来。

工期耽误不得，问题总要解决。半个月后，得知刘奶奶出院回来了，耿晨昱就拎着两箱牛奶去看望刘奶奶。这次，他在心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通老人的工作。当耿晨昱把各种可能出现的苦难几乎都想到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刘奶奶竟然爽快答应了。

原来，那棵花椒树是老伴活着的时候栽下的，看到树就想到了老伴，刘奶奶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住院那段时间，刘奶奶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件事，觉得对不住大家伙，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耽搁了大家，那时候她就相通了……

采访时，这个九零后的小伙子乐呵呵地告诉我，社区工作，离不开居民们的支持！

5

沿着笔直的水泥路径直往里走，九栋楼分立东西两侧。六层高的楼体上，合心、互助、友谊……绯红的隶书大字鲜艳夺目。

这里，便是石家庄新华区合心苑小区。树荫下，三三两两的老人们，或玩着纸牌，或下着象棋，或摇着扇子闲聊，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谁能想得到呢，一年前，彼此还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陌生人”。

的确，合心苑以前并不合心。

怎么说呢，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这里陆陆续续建起楼房，到九十年代，总共建起九栋。这九栋楼，一栋一个街号，东侧四栋为搬迁居民所住，西侧五栋为五家单位的生活楼。

起初，西侧产权单位为了便于管理，把自身的生活楼圈了围墙，设了门卫。如此一来，一楼一个门卫室，一楼一个院落。东侧居民见了，也开始效仿。独门独院的生活区日久渐成。

后来，西侧住在单位生活楼里的人们瞧不起东侧老百姓，嫌弃他们素质低，东侧百姓同样瞧不起西侧的人们，认为他们太高傲，目中无人。

再后来，也不知哪一位“高人”出了个主意，在两侧楼间唯一通道上垒起了一堵墙，东西两侧就这样一分为二了。

老旧小区改造，“各自为政”的这片区域纳入进来。

改造过程，工作人员先是将封闭的围墙、院门进行拆除，打通各楼院间的“障碍”……

后来，重修了道路、重建了车棚，粉刷了楼墙，新建了大门，划了停车位……

再后来，对电线、电缆、燃气管道进行了整修和改线，对外墙裸露所有线路进行了整理，对供暖明管进行了重新包装，漫天“蜘蛛网”似的飞线不见了……

“从这栋楼盖好我就住在这里，从新楼到破院，再到现在一个崭新的小区，我们住在这里也从开心到糟心又到现在的称心、合心，这是实实在在的民心工程。”住在这里半辈子的张大爷感慨道。

6

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像小跑，见人就是满脸笑，再配上一头短发，周身上下透露着利索和干练。

她就是石家庄新华区北苑街道中化宿舍物业公司的贾经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老旧小区改造接近尾声，回忆改造过程，社区书记刘勇和贾经理几乎异口同声：“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

他们话语中的“最难”并非与居民间的矛盾，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改造时正值雨季，污水分离刚刚挖了管道沟，暴雨就来凑热闹。为了避免积水和保障居民安全，刘勇和贾经理冒雨排水，几乎每天都是一身泥……

这件事，居民们看在了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真真地认可了物业公司。

怎么说呢，之前，中化宿舍并没有物业，基础设施不完善，小区配套设施落后，私搭乱建严重，汽车乱停乱放，垃圾到处都是，生活环境着实令人不悦。

贾经理的物业公司进驻中化宿舍，打响的第一炮是“先干活，后收费。”用贾经理的话讲，这叫“走两步看看”。让谁看？自然是业主，是每一位对物业有着评价权的居民。

没干活先收钱，收了钱不干事，老百姓最反感的就是这些。一开始，贾经理就抓住了物业不受“待见”的根源。接下来，趁热打铁，“干不好，不收费。”

“其实，没多少门道，就是这么简单……”对于居民们的认可，贾经理的回答很简单。

简单吗？绝对不是。

提升老旧小区居住环境，硬件设施要建好，软件服务同样不容忽视。软件服务是什么？那一定是物业。

怎么说呢，业主与物业，似乎是一个争论许久的课题，也是一个值得长期关注和研究的课题。好的物业，总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管理与服务，那个词更重，显然是后者。然而，只追求利益而丢掉服务重心的物业，永远不受“待见”，这或许就是矛盾点所在。

贾经理的见解令我耳目一新。

这使我想起位于长安区煤机街58号的水泵厂宿舍。随着老旧小区改造，这个小区也引进了物业。但，由于物业工作不到位，改造过的小区并没能把新貌维持多久。

物业的理由很简单：没钱，怎么干活？殊不知，业主们的理由也很简单：没享受服务，怎么给钱？

不用想，矛盾点就出来了。

好的物业，是居民们的另一种幸福。贾经理的物业公司受到认可和欢迎，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老旧小区改造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保持和维护良好环境，才是需要长久坚持的关键。在中化宿舍，物业费交多少，车辆安排怎么合理，这些问题，他们都要提前和业主沟通，排异存同后再实施。同小区改造一样，干什么与怎么干，干得好与不作为，居民最有发言权。

小区换新颜，需要改造提升，需要优质物业参与，更需要每一名居民的支持。

简单的道理，却是一个复杂的转换，这个过程，需要理解，需要包容，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奉献和付出。

新时代的今天，我们的城市正青春，我们的生活正青春，那些曾经落后、陈旧的小区也正在焕发新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