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太行深处的河北临城县,地域面积不大,地貌却齐全。自西往东,高山、丘陵、平原,一顺儿漫下来,像九曲十八弯的水,蜿蜒够了,跌宕够了,过县城地段,忽然成了无波无澜的镜子。
说是山城,县城四周的山,实在算不得山,只是山样起伏的矮岗子。它懒懒蜷在脚边,像宠物般亲切。自县城往西,如逆流而上,海拔越来越高,渐渐仰起了头;一叠三叹时,抵达西竖镇。西竖,这名字蹊跷,大约是至此山都有竖立的趋势了,就是说,至此才见真正意义上的山。
西竖的山是卧着的,再往西,郝庄的山是蹲着的,赵庄双石铺的山是站着的。
西竖山水婉约。行在路上,左手边是浩渺岐山湖,右手边是天台山,黄沙岩质的地貌,已是18亿年高龄。远远望去,山是一尊睡着的佛,仰卧在青山霞屏之间。苍茫的五谷仓、苍茫的石柱峰、苍茫的九县垴、苍茫的高天、苍茫的世事……人未近,心已蹒跚走进苍茫和沉静里。
到官都地界,植被更浓郁,平地更少,少得环顾四围,瞄一圈找不到几片田。仅有的几片又都很小。平原人见了,少不得嘲笑说那真是袖珍型的“田”啊。大田一块块错落垒上去,边儿上都用石块齐齐整整砌结实了。那石块大大小小,颇不规则,却给垒出了艺术的感觉。这是老人做出来的活计,他们一边闲闲唠着,一边松松做着活,大石头小石头都安置到合适的位置,就像不紧不慢的日子,也给安置得妥妥帖帖。只有大山,只有老人家,活在速度之外。
郝庄村头,有一座青龙寨。它忽地从蹲着的群山中站起来,踞在村口,俯视着脚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它这么威武地一立,成了天然的影壁,遮住了村子里的鸡鸣狗叫,世事变迁。寨子上林木参差,高大粗壮的树木是高大粗壮的绿,低矮瘦小的树木是低矮瘦小的绿,绿的间隙是深浅不一的绿,这些高高低低的绿漫坡流,流到哪儿,染绿哪儿。
青龙寨好像一个标志,接着,所有的山都站起来了。越往里走,山越多,遍地山,无处不山。二十里的行程,山们还温和,低眉垂目站着,像慈祥的老妈妈。都说男人如山,女人似水,山当阳刚,水则温柔。可老是感觉郝庄一带的山都像老妈妈,也不灵动,也不秀美,胼手胝足满身挂绿地站着,好像刚从田野里拾穗回来。为啥有这种感觉?大约它是老家的山。它总像母亲辈分的人,温厚得叫人心里发暖。
石家栏往正西,就进了山的幽深处。左手边山很近,老想凑过来拉拉你的手;右手边傍条河,蜿蜿蜒蜒爬。到孟家庄,过河,小河从右手边转到了左手边,仍旧一路相伴,直到群山蜂拥,喧哗着压过来,一看到了七峪。村里不多几户人家,全在绿树中间藏着,几声鸡鸣狗叫漏出来,却听不到人声。风声倒听到了,像山从胸腔里发出的呼吸,粗犷雄壮,叫人忘了自己是谁。
道路从山脚下向上,蛇一样游走。它从这座山的腰里,伸入山坳,被扔出来,又爬向另一座山的腰,兜兜转转,渐渐升高。往后一望,望不尽的山头林立,都被绿色裹住;数不清的漫漫小道,一层一弯,一弯更比一弯高,一弯更比一弯陡,一弯更比一弯弯。有时前面一座绝壁,横断道路,到跟前,道旁却树一面圆镜,镜子里是那边的弯路山色。九十度角一打,更尖锐的拐角还在后头。右手旁是参天的高啊,左手边是不见底的深啊,我们在车里尽量将重心向里倾侧,担心这边一重,车子会倾斜下去。
坡路稍缓,地势稍开阔的地方,人说是将台岭,海拔高度1010米。史说明朝崇祯六年有一位将军在此驻守,还筑了防御工事(今无存),将军姓名无从考证,但至少当地百姓都知道,这里自古便是冀晋东西交通之要塞。
地势越来越高,离天越来越近。终于到山顶了。放眼一望,离天还很高,而周围的山峦则谦卑地矮下去。西北望,几座山红色石英砂岩,顶平、崖陡、脚缓,典型的嶂石岩地貌景观,当地称“垴”。一堆儿几座,像几本石头大书散放在那。这石头的书里一定写着文字吧,“书页”上都映着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红的花;“书页”间还能听到风声,轻微的有,雄壮的也有,正如此时吹过耳畔的风声,坚定、执着,犹如一种爱情,很执拗地生长、盛开,却从未准备让任何人接受。
双石铺,是山的天下。来看看吧,喊喊山,看它答应不答应。答与不答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爬着山,喊着山,听着风,赏着绿,当关注自然超过关注自己,你已部分地忘记了一个小我,所谓的荣辱会淡下去,为人的烦忧会少一些。移开自己,世界呈现,这种移开,是山帮你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