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国伦
春天又回来了！枯黄的草地渐渐泛出新绿，春风拂过，柏树愈发青翠，杨树上的芽苞明显凸起，一派生机勃发。
电话又响起来了！河北交通学院的，石家庄财经职业技术学院的，河北德源贸易有限公司的……十多家单位要组织学生和员工，在植树节前后，到太行山里和他一起种树。
小院又忙起来了！把大锅支起来，采买白菜、豆腐、粉条和猪肉，整个3月，几千名志愿者来植树，中午饭可不是个小事儿，虽然是大锅熬菜，那也得让这些志愿者们吃得顺口。
石家庄井陉县秀林镇马峪村，75岁的马三小老汉拄着双拐，让老伴王雪瑞把家里的小镐、小锄、镰刀找出来，他一把一把地磨得锋利闪亮，让老伴抓紧给他多扎几副棉手套、护腿套；到镇上采买好树苗，准备大干一场……他，早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初春的阳光照耀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身影匍匐向前，虽然低矮、缓慢，却坚定、无悔。阳光艳丽起来，洒满太行山间，也普照着马三小种下的一片片林。那是1.7万多棵呀，价值百余万元，更是无法估量。这片难能可贵的绿的背后，是马三小20多年“爬”出来的，也是马三小和王雪瑞夫妻俩靠着“七条腿”蹚出来的！
一
王雪瑞嫁给马三小的时候，24岁的马三小刚从部队回来，高大帅气，一身绿军装让她满眼都是绿，就像太行山间的绿地一样。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马三小被聘为村里的民办教师，连续几年在乡里的考试中，他所带的班级都是第一名。王雪瑞操持着几亩薄田，起早贪黑，人勤地不懒，庄稼收成年年看好。小夫妻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马三小期待当好民办教师，熬到年头能转正。可因为“超生”，他的民办教师自然当不成了，眼看要到手的教师转正资格也“泡了汤”。
人岂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在改革春风吹满地的年代，走出校园，马三小看到“满地都是黄金”，他贩煤炭、卖食用油、倒腾牲口，什么挣钱贩卖什么，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1978年，马三小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第一辆自行车。每到天黑，小村的人们都围聚在马三小的院落里看电视，马三小家就成了村民娱乐中心。夫妻俩看到健康快乐成长的3个孩子，细数家里5万多元的存款，感觉日子比蜜甜，会越来越美好。
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85年2月，马三小的右腿剧烈疼痛，到医院一检查被诊断为闭塞性脉管炎——号称“二号癌症”。医生询问病史，马三小和盘托出他从部队离开的经过。
原来，马三小参军到了福建，入伍第三年，积极参加部队的支农活动。他在田里帮助老百姓插秧时，被一只小拇指粗的蚂蟥盘在小腿上，没有南方生活经验的他，一下子就把蚂蟥拔了出来。当时也没有当回事儿，到了晚上，他这个篮球队长摔倒后，就再没有站起来，绿脓感染引发败血症，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也就不适合在部队发展。
他没有想到，蚂蟥遗留下的病毒还是没有放过他。他也不会想到，这只蚂蟥的病毒会影响到全家人的生活，让他们一家人的日子从天上跌入地下，成为债台高筑的贫困户。
保住腿远没有保住命重要，夫妻俩难过了很久，王瑞雪安慰说：“三小，没事儿，我还有两条好腿呢，只要人在，缺条腿怕啥？”最终二人在截肢手术单上签下了名字。
从治疗到截肢出院，一下就是5个月，家中的积蓄像流水一样填进了医院。看到不停地给医院交钱，马三小心疼得流泪，又是王雪瑞安慰着他：“没钱不可怕啊，生命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截肢后，马三小装上了假肢，右手随时都要有一根木棍当拐杖。他的心情变得很差，脾气也不好，是王雪瑞默默地忍受着，挑起这个家的重担。
截肢第二年，左腿又开始疼痛。到医院治疗，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截肢。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左腿啊，这是全家人共同的信念。一家人采取保守治疗，保守治疗也是入不敷出，到处借钱，战友、朋友，亲戚、村民，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的惨淡。
三
种树，那是2000年，马三小在电视里知道其他地方有种树致富的成功案例，他找到村里干部，希望承包所在村庄周边的坡荒地用于种树，村里答应了他。于是，马三小贷款6000元，一瘸一拐地种起树来。坡上风大，沟里湿气重，这些对于马三小的残腿来说，都是致命的。马三小每天都忍着剧痛，拄着双拐，风雨无阻地到荒坡地上挖坑植树。有一条腿总比没有一条腿强，前几年，马三小种树的效率还很高的，一气植树500多亩，植树几千棵，他还聪明地利用人工绵右渠的优势灌溉，成活率高达87%以上。
马三小腿不好，全家的重担几乎都落在女主人王雪瑞身上。肩背、肩挑的，全靠王雪瑞羸弱的肩膀。她的一双小脚总不得空闲，家里家外，地里地头，还要为三个孩子操心费神。白天忙完了，晚上还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马三小那条让全家人牵挂的左腿，终于被判了死刑：如果不截肢，殃及的就是生命。倔强的马三小一想到高额的手术费，宁肯死掉也不截肢。是爱人王雪瑞一次次劝慰他，活着比什么都强，孩子们也这样说，全家人的腿就是您的腿。马三小终于让王雪瑞送进了手术室，那是他们一家刻骨铭心的2004年。
当双腿不在，马三小这个一米八五高的汉子变成了一米四，感觉自己的形象一下子矮小了很多。身体的压力变成了心理的压力，他一次次地击打自己的大腿。死的念头逐渐占据马三小的心，当他能够下床摇动轮椅的时候，才发现家里人早把菜刀、钝器都藏了起来。王雪瑞揣摩马三小有自杀的念头以后，几乎形影不离。二十出头的孩子们也说，有爹在，这个家才是完整的家。
病痛折磨着这个家，穷苦困扰着这个家，全家人的脸上常年没有一个笑模样，泪水打湿了这个家庭，淹没了全家人的心。家里穷得几乎连一包火柴都买不起，两条腿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不说，还外欠了18万元。村里人最怕就是见到他们家的人，都怕借钱啊。
四
活下去！给孩子们重塑父亲高大的形象！军人面前没有困难，不能给退役军人丢脸！
马三小的倔脾气上来了：继续种树！让他白吃白喝等死，拖累着爱人和孩子？那不是他马三小的性格。在当地民政局为他装上另一个假肢以后，配上双拐，马三小在王雪瑞的照应下，走进了他的树林，他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树木，感觉那是另一片生命在成长，在替代他高大起来。他的余生就是这片树林，眼前这片光秃秃的太行山谷就是他生命的舞台，他要用生命将所及的荒坡披上绿装。
王雪瑞又重新为马三小置办种树的家伙儿。每天有个闲工夫，她就要为马三小制作棉套，厚实的棉套套在残腿上，既要保暖，还要防止荆棘扎破马三小的残腿。在平地上，马三小可以正常靠四条“腿”走路，但上不了山，必须在山下将假腿摘下来，重新系上棉套爬行上山。这样，王雪瑞要将手套改成硬胶质的，便于马三小爬行的时候不硌手。马三小不能站立，只能坐在地上干活，因此王雪瑞还要把锄头把儿、镐头把儿截短，方便马三小坐着劳动。马三小每次上山都要背着工具，手持一把镰刀，在爬行上山的途中，把拦路的荆棘砍下推到两侧去，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爬行上下，坐着劳动。不必叙说无腿种树的艰难，困难多得不可想象，都被马三小克服了。当他挥起短镐时，他是乐观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当他看到一棵棵树成活以后，他是开心的，感觉自己比太行山高大；当面对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时，他还是那么自信，“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年过七十，老伴儿王雪瑞脸上也是洋溢着笑。
每年100副棉套的工作量，让马三小家的缝纫机在王雪瑞的脚下啪嗒啪嗒响到半夜，无形中又为王雪瑞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孩子们长大后为贴补家用，都到县城里去打工，所有家务和地里的活计都落在王雪瑞身上。她不能看着马三小因为双腿截肢了就颓废下去，他爱种树就要全力支持他。每天中午，王雪瑞还要把午饭给马三小送到山上。如果下雨了，她还要赶紧去送雨衣，连拉带拽，连背带抱，将马三小弄回家后，给他熬姜汤，防止感冒。马三小因为两次截肢，免疫力低，抵抗力弱，坚决不能感冒。这二十年来，在王雪瑞精心照料下，马三小还真的是少有感冒。
五
在王雪瑞和孩子们的帮助下，双腿截肢后，马三小克服了各种困难，在太行山间又种了20年的树，柏树和杨树间种，这两种树木可以常年种植，如今一大片一大片的，苍翠满山。树木将近千亩，1.7万多棵。
由于长年劳累，2014年，王雪瑞的右腿得了骨膜炎，必须拄着单拐才能行走。这样，马三小和王雪瑞合起来，成为七条腿的夫妻。每当马三小和王雪瑞一起出入的时候，王瑞雪右手拄拐，左手扶着马三小的右胳膊，那一幕，看哭了多少路人！
就这样，一步一蹒跚，一步一摇曳，夫妻俩七条腿的生活在世人的感叹中艰难地走过了十个年头。
20年的树木成材了，连绵的太行山也增添了新绿。马三小个人的植树行为变成了井陉县广大村民和石家庄市民的全民行为，他们感动于这位无腿老兵的坚韧，感动于这对夫妻七条腿的坚强，每到春季，他们纷纷走进太行山和马三小一起种树。青年林、希望林、战友林、文学林等成片林木像雨后春笋一样，围绕马三小植树的那一片树林延伸而去。
让孩子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替父母堵上18万元“窟窿”以后，他们的父亲却决定将那片价值百余万元的林木，用血泪和生命种植的1.7万多棵树木全部捐献给国家。马三小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老两口的日子依然在温饱的红线上徘徊，每月依靠政府发放的退役军人补贴和农村的养老金1000多元生活，而他们每年给树木浇水的水电费就要5000多元。儿女们知道马三小说一不二，也理解父亲的初衷，他们在继承父亲债务的时候，就没有想要父母给他们什么物质财富，父亲身残志坚的精神已经是传承给他们最好的财富了。老伴儿王雪瑞知道，马三小这样的决定只会让他感觉到生命的价值，体会活着的美好，她没有怨言。
又一个春天来了！马三小在正月十六这一天爬上山去，点数一下去年冬季挖下的树坑，哪些被树叶和沙土覆盖了，他再一个个修整一下，清理好这些树坑，然后准备购买树苗栽种。买树苗的钱都准备好了，儿女们过年给的“养老钱”有几千元，一部分用来买树苗，一部分用来购电浇水。去年夏天发洪水，把他种的树损毁不少，让他和老伴心疼得没法没法的，他想在2024年栽上千数来棵，把去年的损失找补回来，让太行山上这片林坚忍地屹立和延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