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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南川楼 2025年07月12日

□侯兴锋

沧州的风裹着运河的水汽漫上来时,我正站在南川楼的石阶前。青灰色的砖缝里嵌着几星苔痕,檐角的铜铃在暮春的风里轻晃,恍惚间竟似摇碎了六百年的光阴。这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古楼,此刻正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将历史的褶皱与现世的烟火,一并叠进运河的波光里。

拾级而上时,指尖触到栏杆上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木纹。明嘉靖十一年的那个冬天,当长芦盐运使司的官员们决定在此建楼时,大约也未曾想到,这面阔三间、高十丈的建筑,会成为运河畔永不褪色的注脚。楼前的“南川胜览”匾额,虽经后世修缮,却仍带着几分古意,仿佛在轻声诉说着当年盐商云集、文人雅聚的盛景。

遥想古代,沧酒的醇香曾顺着运河飘向四方,而南川楼正是这酒香的最佳见证者。文人墨客登临此处,总爱凭栏远眺,运河如练,自天边蜿蜒而来,商船载着盐粮与故事,在桨声灯影里穿梭。明代诗人曾在此留下“运河东去绕孤城,南川楼上暮云平”的诗句,那笔下的运河,是“千里通波连南北”的壮阔,也是“舳舻相继画中游”的诗意。他们看河面上白帆点点,看两岸田畴如画,看炊烟在暮色里升起,将一腔情怀都融进了这悠悠运河水。

站在楼内,目光掠过雕花木窗,忽然就跌进了历史的记忆里。六百年前的运河,该是怎样的模样?那时没有钢筋水泥的桥,只有木舟轻摇,橹声欸乃;没有轰鸣的机械,只有纤夫的号子,在两岸间回荡。盐运的船只载着帝国的财富,从这里启程,经天津、通县,直抵京师;沧酒的酒坛摞在船舱,随着水波轻晃,将沧州的声名远播。

我试着想象古人凭栏的视角:春日里,运河两岸杨柳堆烟,新燕啄泥,农人在水畔播种,孩童在滩头嬉戏;盛夏时,荷叶田田铺满河面,渔舟破水而过,惊起满池涟漪;深秋里,芦花似雪漫天飞,商船披着夕阳归来,船舷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隆冬时,河面结了薄冰,唯有楼前的铜铃依旧响着,为这寂静的冬日添几分暖意。那些文人笔下的“运河八景”,或许就藏在某片波光里,某缕炊烟中。

如今的运河水,依旧在南川楼前流淌,却早已换了模样。凭栏下望,只见河水清冽如镜,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偶有白鹭掠过水面,惊起细碎的光斑。沧州人对这条辖区内216公里的运河,终究是怀着深情的,他们清淤疏浚,让河水重归澄澈;他们植绿护岸,让两岸焕发生机;他们修缮古迹,让历史有了栖身之所。

沿着运河漫步,可见亲水平台上,老人坐在长椅上,看孙子在草地上追着风筝跑;健身步道旁,年轻人骑着单车,风掀起衣角,带着几分惬意;古桥之下,游船缓缓驶过,船娘的歌声混着水声,飘向远方。运河不再只是运输的要道,更成了沧州人的“母亲河”,是他们晨练时的微风,是傍晚散步时的星光,是周末亲子游的乐园。

最动人的是运河畔的文旅新景。曾经的老粮仓改造成了运河博物馆,玻璃幕墙映着蓝天白云,里面陈列着漕运的老物件,诉说着运河的前世今生;古码头旁建起了非遗市集,剪纸、漆器、武术表演……沧州的文化根脉,在烟火气里渐渐清晰。每到节假日,运河边总是热闹的:孩子在非遗摊位前驻足,老人在戏台上听一段梆子,游客在古楼与新桥间穿梭,用镜头记录下此刻的光阴。

暮色渐浓时,我再次登上南川楼。风依旧在吹,铜铃依旧在响,只是楼下的运河,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比如沧州人对运河的眷恋,比如文人登楼时那份“思接千载”的情怀。

看如今运河两岸,青砖灰瓦的民居错落有致,新修的步道串联起一个个公园,生态湿地里芦苇荡随风起伏,水鸟在浅滩觅食。沧州人说,这运河是“活着的遗产”,他们在保护中传承,在传承中创新:为了护河,沿岸企业搬迁,污水管网改造,生态补水工程让河水四季长流;为了兴文,运河文化节年年举办,诗词书画里尽是运河的影子,就连那沧酒的酿造技艺,也成了非遗,在运河畔续写着新的传奇。

站在楼头,一艘游船驶过,船窗里飘出欢声笑语。忽然想起明代诗人登楼时的感慨,六百年光阴流转,运河依旧是沧州的魂,只是这魂里,多了几分现世的安稳与热闹。当年的盐商或许不会想到,如今的运河不再肩负沉重的漕运使命,却成了滋养一方的“生态带”“文化带”“幸福带”;当年的文人或许不会想到,他们笔下的运河诗意,正以另一种方式,在沧州人的生活里徐徐铺展。

离开南川楼时,夜色已深。回头望去,古楼的轮廓在灯光里若隐若现,运河的水依旧在静静流淌。忽然觉得,这楼、这河、这人,原是一体的。古人在此望运河,望的是生计与情怀;今人在此望运河,望的是乡愁与未来。而那不变的,是中国人对土地、对河流、对光阴的敬畏与热爱,是藏在血脉里的,对“诗意栖居”的永恒追寻。

且登斯楼吧,看运河水汤汤,流过古今,流向未来。看两岸人家,在这悠悠河风中,把日子过成了诗,写成了画,也酿成了,一坛醉了千年的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