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华竣2”轮正在航道航行赶往作业点进行疏浚作业。陈春宇 摄
□刘世芬
水碧天澄,河清海晏。
站在国能黄骅港务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黄骅港)码头极目远眺,百舸争流中,一艘大型船舶兀自作业——正是“传说”中的挖泥船。
煤炭海港,运煤载货,何须挖泥?
这就触到了黄骅港的“痛点”——淤泥粉沙质。
天选之地
东行抵海边,
旷望忽超然。
路尽真无地,
波高直到天。
——清·崔旭《到海》
车行石黄高速,蜿蜒逶迤至渤海湾的穹顶,那个“路尽无地”处,已至英姿雄发的黄骅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陕西发现储量和质量震惊世界的大型煤田——神府煤田。时值改革开放,春风劲拂,各行各业渴求能源。将神府煤田生产的煤外运,需要港口。国家多次召开比选会,秦皇岛、天津、黄骅、龙口、青岛、连云港等,进入比选圈。多地相竞,黄骅优势何在?
最为吸睛的,当然是距离。
展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位于渤海湾穹顶处的黄骅县,陆路与神府直线最短,专家测算,从神府运煤到黄骅港,比其他港综合运费一年可节约9亿多元。
在国家改革开放初期,这个数字不容忽视。
正是这个优势,压倒了科学未知的劣势——黄骅所在地属于淤泥粉沙质海岸,海域多含泥沙。决策者之所以举棋不定,皆因这片神奇的海滩未被科学完全认知。
此后的近10年间,论证会开了20多次。国家主管部门组织勘测、科研、设计、施工单位和大专院校的200多位专家、学者多次勘察现场,确定了48个研究课题,重点解决泥沙回淤、工程地质和优化港口布置等三个关键问题。
综合比选,黄骅成为最后赢家。
黄骅港的建设始终受到国务院关注,多位国家领导人以及有关部委、地方政府多次至黄骅港视察或现场办公。1992年10月,党的十四大报告把西煤东运第二大通道列入四大跨世纪特大工程之一,并要求在“九五”期间建成黄骅港。
从此,“南有三峡,北有神华”,响彻神州大地。
2001年11月16日,第一艘轮船“长健”号驶入黄骅港。
甫一开港,黄骅港的强劲优势迅即彰显。
当时测算,神府煤炭自黄骅港下水比天津港、秦皇岛港至少减少成本75元/吨,带动神华集团煤炭销量大增。
黄骅大港建成,也使国家的深水岸线增加了500多公里。
一处年轻的新地标,粗犷而雄浑,风生潮涌,宛若天选。
夭折之困
然而,大自然有意考验人类的智慧。
早在300多年前,明末盐山人邵汝德就在诗中逼真地描绘了渤澥风潮——
渤澥潮生欲怒时,涵天雪浪影参差。
舶来数点黑如豆,平地风波总不知。
诗人所不知的是,渤海风潮中蒸腾着的咸湿,一直弥散至今。
2003年,先后五场历史罕见的大风,特别是10月间一场45年一遇的风暴潮,袭击了新生的黄骅港。航道淤塞,船只滞留,几乎灭顶。
提起当年的惨状,神华上航疏浚有限责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苗士勇,至今心有余悸:“测图一出,风暴将整个航道淤平,在-4米的航道处,淤出一个鼓包,通航水深由9.4米一下子骤减至不足6米。航道平了,就等于死港,我们承受的不是打击,是命击!”
黄骅港党委书记、董事长李洪军说:“当初的建设者顶着巨大压力,问题就在航道上。”
淤泥粉沙质,黄骅港人永远抹不去的痛。
苗士勇这样描述“淤泥粉沙质”:“理论上,受黄河故道的影响,泥沙长期活动,海滩滩缓水浅,滩面活跃着粉沙,随着航道开挖,在水文相对稳定时,粉沙又聚集于海底,造成的危害比它在滩面上大得多。大风骤淤造成的粉土,俗称铁板砂,开挖、疏浚都极其困难。”
黄骅港主管航道工作的副总经理马海深,曾参与了青岛和日照等港口的建设,他把“淤泥粉沙质”比喻成一个“大泥潭”:“相比那些天然良港,黄骅港经历了长时间的论证、比选,就是因为当时尚未认知的淤泥粉沙质海岸。航道回淤,屡疏屡淤,从建设到开港这么多年,航道一直是我们的生命线。”
假如用无人机察看全国所有煤炭港口,传回的画面或许大同小异。只有黄骅港人自己明白,真正的“玄机”外人无从觉察,差异皆隐于水下,即,黄骅港的空前难题被海水掩藏了。
国家寻找黄骅港煤炭出海口投入的人力物力,尤其是财力,都是天文数字——50亿元。谈到这个数字,苗士勇表情殷切:“1997年的50亿元啊,什么概念?跟现在的50亿元是一回事吗?为了黄骅港,国家下了血本!”
难道,刚刚启动的跨世纪工程,因为一场风暴潮而夭折?
这次风暴潮对黄骅港的致命打击,引来“黄骅是否适宜建港”的声音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已是生死关头——上级决策层将目光移向100公里处的天津港。
天津港已经具有10万吨成熟航道,暂时新开几个码头,为黄骅港备用——假如黄骅港真的“覆灭”,只好转战天津……当时让天津港替代黄骅港的想法,就这么真切。
航道安全,刻不容缓。
疏浚之难
风声鹤唳中,黄骅港人不甘于夭折的命运。
几百公里之外的北京,集团领导层彻夜难眠:煤矿出煤,铁路已建,巨额投资……黄骅港不是某一个人的决策,而是国家的重大决定,写进了党的十四大报告。最终集团下定决心:不抛弃,不放弃!
当时国内疏浚装备相对落后,尤其面对铁板砂这一世界性的疏浚难题,更是捉襟见肘。黄骅港人费尽千辛万苦,付出巨大成本,从全国调集挖泥船,齐聚黄骅港,于2004年5月,启动实施了当时国内最大规模的航道整治工程——黄骅港外航道整治。
疏浚,这个词并不鲜见。但这个历久弥新的工艺,对其他海港而言,从来没有像当时的黄骅港一样,意义重大,生死存亡。
潮水、海浪,飓风频发。四个工程标段21公里全部处于无任何掩护的外海;黄骅港300公里内没有砂石料资源,必须从山东、辽宁等地调运;工程施工和港口生产、航道疏浚同时进行,通航环境极其复杂,施工难度和强度为当时全国之最。
尽管集中了全国将近一半的挖泥船,昼夜奋战,疏浚进度依然缓慢。经交通运输部审批,黄骅港租用了比利时太克拉号挖泥船,进港施工18个月。同时寻求彻底解决航道骤淤问题的新途径,组织全世界航道建设领域的36位知名专家,共同研究黄骅港航道问题。
谁也没有意识到,大自然的这个考题如此难解,用李洪军的话,“挖的不如淤的快,挖一天,一个晚上又淤回去了,挖泥船要不停地‘扫海’。”
马海深说:“有些挖泥船挖着挖着,就不干了,为什么?难度太大!随挖随淤,算不出工作量……”
疏浚船舶属于高技术、重资产设备,保有量有限,再加上本世纪初全国的大批量建港形势,疏浚船舶异常紧张。
为了彻底解决航道疏浚难题,黄骅港人决定自己建造挖泥船。交通运输部相应出台了一个重大举措:在尚无进口挖泥船先例的情况下,特批从荷兰引进了挖泥船相关技术。此后,中船708所、沪东中华造船厂联合行动,在不到两年时间内,设计建造了“神华号”大型耙吸挖泥船。李洪军感慨地说:“神华号的建造,结束了我们依靠国外挖泥船的历史,掀开了国内建造大型挖泥船的序幕。我们现在的航道能保持14米通航水深,完全得益于神华号,以及国内制造挖泥船的实践。神华号是我们的镇港之宝!”
2005年,黄骅港经受住了台风“麦莎”等大风暴潮考验,航道骤淤量已大大减少,通航条件得到根本性改善。
2006年,疏浚粉土新工艺验收,基本解决了铁板砂问题。此时,黄骅港二期工程投产,港口能力达到了7000多万吨/年。
正值我国煤炭黄金十年来临,乘着需求增大的东风,黄骅港继续扩大建设规模,开启了建设深水大港和深水航道的快速模式。2012年吞吐量突破亿吨,2018年吞吐量翻番,步入世界规模最大煤炭港口的快车道。
神华号挖泥船20年的航道耕耘,终于换来黄骅港航道的安宁。淤泥粉沙质海岸深水航道整治与疏浚相结合的理念得到完美诠释,为黄骅港创造一个个品牌奇迹奠定了基础。
意外之喜
随着国家疏浚行业管理的规范,神华号挖泥船施工必须具备施工资质。黄骅港的航道安全必须得到保障,航道也需要常年维护,加之航道疏浚经济性的考量,黄骅港所属国能集团决定成立神华上航疏浚有限责任公司(下称疏浚公司)。
2018年,疏浚公司获批港口与航道施工总承包一级资质,从此背负了新使命,走向大市场。
在保障黄骅港航道畅通的前提下,疏浚公司向全国投标、闯荡市场,整合社会力量承担项目建设。在苗士勇眼中,疏浚公司与黄骅港是这样关联的,“如果说我们在黄骅港靠的是责任感,在市场上则必须亮出自己的竞争力!能不能中标关键看你是否具备这个能力,黄骅港建设之初谁会想到成立疏浚公司呢,更没想到承揽社会疏浚项目、输出技术啊!”
航道回淤的“倒逼”,反而让苗士勇在疏浚实践中培养了自己的专业团队。虽然有时他也羡慕那些天然的深水大港,但黄骅港的航道困境似乎又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疏浚公司,苗士勇反复强调,“并非坏事变好事这么简单,但至少是坏事变好了那么一点点。”
当然,他又极为清醒:“当市场需求与黄骅港疏浚发生矛盾的时候,必须服从港口。孰轻孰重,我们拎得清。”
现在,疏浚公司的市场份额占到了42%以上,成为国内五大疏浚公司之一。
李洪军也算过这笔“疏浚账”,“20多年的疏浚经验告诉我们,每年清淤需要投入3.5亿元,这是大自然强加给我们的额外成本,但黄骅港的经济效益20亿元,更重要的是社会效益啊,还有什么能比保障能源畅通更重要呢!”
或许,许多人忽略了黄骅港的两重意义:第一,因为第一个“吃螃蟹”,黄骅港为淤泥粉沙质海岸深水大港建设提供了坚实的技术支撑和管理经验;第二,黄骅港航道管理的成功,证明黄骅港工程建设的正确性,推动了整个装备制造业的发展。黄骅港模式尽管不是所有港口均可复制,却也提供了一个技术良方。
此前的港口界,只有“淤泥海岸”的概念,经历了黄骅港的航道整治实践,才发现“淤泥粉沙质”的新特质,并生发出国家新标准,提升了“基建狂魔”的真实力度。
“航道是港口的生命线”,这句话只有在黄骅港方知沉甸甸。
2023年5月11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黄骅港,站在双侧靠船的煤炭码头顶端,极为专业地问到航道情况。这时,远处的一艘挖泥船正在作业,李洪军向总书记汇报黄骅港的航道特质之后,向挖泥船一指,自豪地说:“请总书记放心,这是黄骅港自有的、新一代挖泥船,是我们的大国重器!”
昔日泥潭,今日黄金道。
苗士勇终于底气十足:“论粉土疏浚能力,黄骅港世界第一!”
当祖国大地机、车飞驰,当城乡闪烁万家灯火,在遥远的渤海之滨,有一群人,在不停地“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