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贵春
伴着高亢激昂直冲云天的汽笛声,我降生在太行山东麓的井陉煤矿第一矿十一号工房。这一年是1953年,农历癸巳蛇年。
这是一座悠久古老又充满活力的著名煤矿。从北向南绵延八百多公里的太行山脉,在井陉盆地蕴藏了丰富的煤炭资源。从清政府1898年批准建立“井陉矿务局”开始采煤,到1916年,这里已经名列“中国十大矿厂”之一。
煤矿的每一天,都是在汽笛声中开始,又在汽笛声中闭幕的。祖祖辈辈闻鸡起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转身矿工的第一个变化,就是闻笛而动。没有钟表,又能号令几万工人,就是响彻十里八乡的煤矿汽笛声,它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标志。
矿山的第一声汽笛,是清晨四点钟。第一声汽笛划破夜幕,长长地响起,所有上早班的矿工和家属,都会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立即披衣而起,伸手给父亲掩一掩被角,轻轻地对父亲说一声:“你再躺会儿,我去做饭!”矿工的妻子都把男人当成家里的顶梁柱,让男人休息好、吃好是女人的本分。
母亲麻利地捅开煤炉,烧旺火,坐上锅,和好面,动手擀面条。不管家里粮食多么困难,哪怕孩子老人忍饥挨饿,缸底那把白面必须留给父亲。
简陋的矿工住房,每户一间,十几平方米大,半间是炕,半间是地。炕沿下有地炉,与地面平齐,炉口盖两个铸铁圈,烟火向前伸入弯弯曲曲的炕道,方便冬天取暖。往外是炉灰坑,二尺宽,三尺长,半人深,盖几块木板,不影响室内活动。炕的一边是两个商店捡回来的大纸箱,里面堆着几个包袱。地下靠墙是几块青砖支起来的大木箱,原是矿上采煤爆破装炸药的包装箱,盛放生活用品,上面放的竹篾暖水瓶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我十几岁时的全部家当只有这些,一览无余,家家如此。
父亲起床舀半瓢凉水,在脸盆浸湿毛巾擦把脸,母亲已经把饭碗递到父亲面前。没有餐厅,没有餐桌,没有椅子,没有凳子。父亲接过滚烫的碗,急忙弯腰放到炕沿的青砖上,那两块青砖由于常年当餐桌,被汤汤水水浸得黝黑发亮。父亲顺势圪蹴下来吃面。
睡梦中一股异香飘进我的鼻腔,合着眼就猜出那是细悠悠、长条条、白生生的手擀面,浇上盐水冲泡的碧绿芫荽,母亲肯定还把筷子插到香油瓶底,蘸几下香油给父亲滴到碗里。油花亮晶晶的在我闭着的眼里转,我睡意全无,就在被窝里鼓蠕。此时母亲会悄悄给父亲说一声“给孩子留一口儿吧。”父亲就会把碗底那口汤和几根半截面条剩下,轻轻拍拍我的被子,“别装睡了,快起来吃吧,别误了上学。”我一骨碌爬起来,眯瞪着眼,披上被子,两手捧着大碗,一口气喝光。
姊妹五个我是老大,分享父亲碗底的那口福根儿,一直延续了多年,待有了弟弟妹妹,他们都曾享受过同样的福分。年少不懂事,长大后,在漫长的醒悟中,我多次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是何等的父慈母爱、舐犊情深啊?
第二声汽笛长长地响起,已是清晨五点。“吃面喝面汤,强过开药方”,父亲喝完母亲端上的半碗热面汤放下碗,套上他最喜欢的深灰色的中山装(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穿着这件洗成浅白的上衣,从工厂调入机关工作),穿上母亲纳的千层底春富呢布鞋。
出门前,母亲把两个玉米面掺萝卜缨的窝窝头和一块腌萝卜咸菜,包在一条白底蓝格的毛巾里递给父亲,那是父亲的班中餐,在井下二三百米深处的煤坡边,啃完它才有精神挺起脊梁挖煤。
拉开门,父亲又扭回头,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头,朝炕上沉睡的我投去,回身仔细地给我掩掩被角,轻轻地推门而去。月明星稀,天寒地冻,路上浮起一层白霜。街上相遇相随的人全是上早班的,朝着汽笛响起的方向,急匆匆静悄悄而行。
矿工每天必须开班前会,普及安全知识,培训采煤技术,分配工作任务。会后要到矿灯房领安全帽和矿灯,没有矿灯漆黑的井下寸步难行。要到更衣室换工作服和高腰水鞋,才能适应井下作业。要集体排队到井口乘罐笼下到几百米井底,再分乘罐车或步行很远到达工作场面。
汽笛再度鸣响,分别是早晨六点和七点,催促地面工厂学校的上班族上学族起床。很快,家家户户的门吱吱扭扭开启,第一个走出门的男女老少都是去公共厕所倒尿盆的,那时谁家也没有卫生间、水龙头、下水道,只好双手端着去公厕倒。
屋顶上飘起袅袅炊烟,大街上水龙头前围满了打水、洗菜、淘米的人。
早晨八点钟,悠扬的汽笛和学校上课的钟声同时响起。学校把半截钢轨吊在树上,校工用铁锤敲击钢轨发出“铛铛铛”的声音。学校课堂的读书声和地面工厂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交织一起,整个矿区在明媚的阳光和蓝天白云下,欣欣向荣一片生机。
作为“煤二代”,读书时经常融入煤矿“大跃进、放卫星、创高产、做贡献”的热潮,多次到煤矿井下参加劳动,体验生活,“有一分光发一分热。”在矿里更衣室穿上提到胳肢窝的裤子,套上长到膝盖的上衣,筒上快到大腿根的水鞋,腰间扣一条帆布腰带,戴上矿灯就把安全帽压到鼻梁了。地下几百米深处,采煤爆破的沉闷轰然,巷道煤水的冰冷刺骨,原煤搬运的扬尘污浊,高度疲劳的筋骨酸痛,我都历历在目、刻骨铭心。我知道每当新一天汽笛响起,父亲和他的工友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在井下相约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咱们工人有力量,整天整日工作忙,改造世界变了样。”歌词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我的孩子是“煤三代”,孙辈已是“煤四代”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汽笛声中成长的。我觉得正是一代又一代煤矿工人前仆后继矢志不移的“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精神,才成就了这座百年煤都,华丽转身现代化矿井的风采。
汽笛在井陉煤矿响了一百年,昼夜轰隆的火车从这里拉走一亿两千万吨优质煤炭。直到资源枯竭了,矿井关闭了,煤矿破产了,汽笛才不响了。然而,与此同时,一座年产二百万吨特钢的国际一流钢城却拔地而起,完美实现产业转型。
大河畔,绿荫下,流水潺潺,鸟语花香。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昂扬奋起震人肺腑的矿山汽笛,似乎看见汽笛声中,父亲急匆匆从棚户区走出,奔向矿井……